三个战友

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 发布时间:2022-04-26 08∶50

战友三人在格尔木留念,前排右是作者,左一是白宗林,后面叉腰站立者是窦孝鹏。(作者供图)

 

青藏高原风光

我们三个战友的人生经历神奇得简直像一个人,世间少有。我们的家乡就在佛教圣地法门寺所在地陕西扶风县。18岁那年我们穿上第一套军装,乘坐绿皮火车到青藏高原当上汽车兵,眼下退休在京城,六十多年间从未分离过。我说的三个战友就是窦孝鹏、白宗林,还有我。

我在北京海淀区翠微路军休所,窦孝鹏在丰台区军休20所,白宗林在海淀区田村路军休所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空,也有自己的一片土地,如果说我们三个战友共有一方天空和一片土地,也许不算夸张。

我们三人经历的第一个单位是汽车76团,先是在汽车教导营学习汽车驾驶和修理,毕业后分配到汽车连队当驾驶员,执行从甘肃峡东至拉萨的长途运输任务,途中要经过祁连山、昆仑山、风火山和唐古拉山。不久我们就被调到团政治处当见习干事,我在组织股,窦孝鹏在宣传股,白宗林在青年股。其间我们都开始了业余文学创作,时不时在兰州军区和西藏军区的报纸上发表我们写的报道和小故事。至今给我留下抹不去印象的是窦孝鹏写的散文《西出阳关有亲人》,发表在《解放军报》上。这篇散文是取王维的边塞诗“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”为意境,反其意创作的,反映的是阳关道上的养路工人和军车司机难以割舍的鱼水深情。我读后眼前一下子感到那么豁亮,心头顿涌丝丝暖意。我也多次驾车从阳关走过,也知道这首唐诗,怎么就没有想到以它为意蕴写作呢?生活中一些容易得到的事物反而容易失去。关键是多读书多联想,才会生发新天地。直至数十年后,我每每给文学爱好者说起写作,还要深情地提到窦孝鹏这篇散文对我创作的“警示”。那篇散文的剪样我一直保存着,因为常翻阅掉了一个角,我从别处剪来几个同样的字补上所缺的字。

那个年代,高原部队的文化娱乐生活,单调得像戈壁滩枯萎的红柳包一样,看一回电影也要“跑片”轮流看。什么意思?一个电影放映队要在五六个部队驻地来回跑,汽车部队、兵站、转运站、医院……轮到我们差不多要一周时间!我们团的王政委多次对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我们三个说:“你们是咱们团里的秀才,要发挥特长,给指战员们的业余生活添点亮色!”团首长有令,我们照办,在政治处高主任的领导下,我们的文化娱乐生活开始迈步了。

团里业余文艺演出队应势成立,编导、演员都由我们三个人包揽。编剧自然是窦孝鹏,这之前他在兰州军区《连队文艺》上发表过小话剧《问路》,还得了创作奖。长得白白净净的白宗林在我们入伍前就常演戏,且扮演的是女角。我干什么呢?虽然当时在《解放军报》发表过散文且获得了总政治部颁发的“四好连队五好战士”征文证书,但是对于唱呀跳呀实在外行。窦孝鹏便给我设了一个职务:导演助理兼后备演员。我们的具体任务是配合部队的中心任务编排节目。我现在可以回忆起来的节目有《抢拖斗》《梅花欢喜满天雪》《未婚妻来信》《问路》《东郭先生》等。所有的演出都是天作帐子地当台,锣鼓家伙一敲就开场。如果只有一个连队从线上执勤回营,我们就在连队的院里撑一块幕布演,如果是两个以上的连队回营,就在大操场演出。难忘这样一个搞笑的故事,那是演活报剧《东郭先生》,只有两个演员:东郭先生和一只狼。窦孝鹏指名道姓让白宗林饰演东郭先生,谁扮演狼呢?这时他的目光投向了我:“该你露一手了!”这家伙真坏,原来他说让我当后备演员,在这儿等着我呢!演就演吧,以大局为重,反正把一件皮大衣翻过来往身上一披,不露脸,谁晓得狼是谁扮演的呢。漏洞出在狼扑向东郭先生那个动作。也许是我太紧张,该扑向东郭先生时没有及时扑,急得白宗林直喊:“快扑,往我身上扑!”看演出的指战员都听见了,台下哄堂大笑。多少年过去了,每每提起这件事,我们三个人都会笑得前仰后合!高原军营的生活多有情趣,苦中含乐!

我们团里的文化娱乐活动搞得有声有色,有一个人的作用不得不提及——团俱乐部主任郑福存。他在解放战争时期是华北军区文工团分队长,曾和田华同台演过歌剧《白毛女》,田华扮演喜儿,他扮演喜儿的父亲杨白劳。可想而知有这样一位资深的主任,我们团队的文化娱乐还能落在别的团队后面吗?我们演出的节目曾参加过兰州军区业余文艺会演,窦孝鹏创作的小话剧《问路》还获得了创作和表演双奖。

天空飘着被风吹散的雪片,指不定哪一天会聚在一起凝成落雨的云。1964年春天,我在参加了总政治部宣传部举办的第九期新闻干部学习班后,被一纸调令调到了总后勤部宣传部。次年窦孝鹏在出席了全国青年创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后,也调到了总后勤部宣传部。开始我俩都在创作室从事文学创作,后来又一同调到《后勤》杂志社当编辑和记者。不久,总后勤部召开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大会,挑选了一批有写作能力的年轻人进了总后机关,白宗林被选中到了《后勤》杂志社。我们三人在一栋楼的不同房间办公,但是出操同站一个队列,吃饭同进一个食堂,住的屋里是三张同样的单人床。

后来,我们仨各自带着在八百里秦川吃着包谷成长起来的妻子,办理了随军手续在京城安了家,同住在总后勤部大院的一栋筒子楼里。

这之后,白宗林蹚了一段仕途之路,在汽车团、格尔木兵站部和解放军三○四医院政治部担任领导职务。我和窦孝鹏初心不改地继续挥笔“爬格子”,激情一年胜似一年创作小说、散文和报告文学。

三人用生命影响着生命。我们闯荡高原的脚印被冰雪埋在冰雪里,春风一次次把这些脚印叫醒,溅出火花来。

1987年8月,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窦孝鹏创作的长篇小说《崩溃的雪山》,这是最早反映西藏平叛的长篇小说。1990年,解放军总政治部将该书作为在全国遴选的“百部优秀图书”向全军部队进行了推介。我的书柜里至今仍然珍藏着孝鹏签名的这本书,他的签字是:“我把我们共同见证的西藏平叛先一步见诸文字,诚恳得到你的指正。”指正,谈不上。我认真通读了这部长篇小说倒是一点不假。其实我也早就有写此类主题报告文学的打算,且已动笔。善于把别人作品的优长融会贯通在自己的写作中,这不是低级的模仿。在自己的这类题材的散文、报告文学写作中,《崩溃的雪山》多次启示我。长篇最终也没写成,最后只写了三万字的散文《情断无人区》,发表在《解放军文艺》上。高山横在眼前越不过去呀!

我和窦孝鹏的第一本散文集《春满青藏线》,两人合集,1975年3月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。这不是我和窦孝鹏的本意,也许是天意吧!事情是这样的,“文革”前天津的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批在全国很有影响的散文作品,百花文艺社因此名动神州。文学青年将百花文艺出版社看成了散文的殿堂。初生牛犊不怕虎,我俩没有商量,连任何暗示也没有,就各自将自己的散文集寄给百花文艺出版社。我的散文集叫《青藏线上》,窦孝鹏的散文集取名《长长的青藏线》。出版社收到两本同样是反映高原军营生活题材的书稿,便将两本书捏合为一本书,合二为一,以《春满青藏线》为名出版了。不能不佩服编辑的良苦用心。还真有点高山流水、剑胆琴心的意味呢!当时“文革”刚结束,百花文艺出版社这个牌子有点柔情,还没亮相,是以天津人民出版社的社牌出书呢!

我的散文集《藏地兵书》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后,窦孝鹏写下了《七旬老兵叩开鲁迅文学奖大门》,文中写道:王宗仁在职时,一趟趟上高原,或许是职责所系,退休后,他不听家人劝阻,仍不安分地一次次闯高原,与雪山、戈壁滩亲近,触摸昆仑山、通天河,写出了一个个感人至深的高原汽车兵、兵站兵、管线兵、卫生兵、通信兵、仓库兵(包括一些家属),所以,他给自己的书起名为《藏地兵书》,是名副其实的。这也是他的作品具有生命力的根源所在。大家都说,他退休后焕发出了自己生命的第二个青春……窦孝鹏这篇文章获全国第三届“书写人生第二春有奖征文、书画、摄影大赛”一等奖。

我们三个战友在青藏高原所经历的苦也罢甜也好,所有都会随风而去,后来者也许不会重复。但是,如何面对苦难,如何享受生活的甘甜,后来者可能会得到一些启示。我们只是三颗星星而已,没有月亮那么亮,更没有太阳那么温热。我们在茫茫人海里,互相依托,各得其所,有路只知朝前走,共闪微光,共享其乐!

(作者简介:王宗仁,1939年生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国家一级作家,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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